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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Jewel without name





山本沒想過,當被詢問自己二十歲到二十八歲的生命有什麼特別的回憶時,自己會陷入張口結舌苦思半天,卻舉不出除了工作以外記憶的情況,而黑手黨的工作儘管凶險而充滿刺激,在山本的思路裡也不是什麼珍貴的足以刻下痕跡的回憶。

如果人生真的有所謂的里程碑,那山本只能說屬於他的道路很空曠。

自從八歲以後,獄寺就愈來愈不喜歡自己常常得往外跑的工作。開始幾次還會乖乖的忍耐,精細算好自己的歸期,然後等待。山本發現自己愈來愈喜歡推開艙門或走出海關,期待看見小小的孩子倔強的蹙眉,扁著嘴四處張望,一看見自己就瞬間點亮的表情。

雖然獄寺就算再怎麼高興,馬上就會板起臉說明明是我的家庭教師卻一天到晚音訊全無,怎麼一點也不盡責,這樣對嗎之類的抱怨,然後緊緊牽住他的手往回走。

這時候絕對不可以笑。

這是山本忍不住笑出來幾次然後付出慘痛代價後終於學會的體悟。

如果不是後來一次自己延遲整整一個月,終於把傷養差不多才敢回義大利去見獄寺的話,說不定這樣的模式會延續更久。結果雖然山本成功地隱瞞晚歸的原因,卻讓獄寺生悶氣很久。

小隼被說為怪小孩不是沒有理由的,無論從那異於常人的智商,從小被黑手黨家族與貴族教育聯手薰陶出來的價值觀與氣質,還是天生古靈精怪的個性來看——他都是一般人招惹不起的那種人。山本早就聽過不下幾百遍孩子的豐功偉業,知道獄寺用風太的排名書做了不少惡作劇,卻是在那次再度離開義大利,飛機起飛後看見獄寺從艙房大搖大擺走出來,撇著嘴角說看什麼看又不是沒看過,才第一次認真思考為什麼除了自己以外的彭哥列成員都說孩子外表像天使,內在卻不折不扣是惡魔。

里包恩曾說獄寺遠比阿綱更適應黑手黨的生態,非常懂得變通手段來達到目的,本質卻乾淨的近乎奇蹟。難得出現的夏馬爾走過來倒了杯茶,輕描淡寫的說道,那是一種追求,每個人都下意識的做一點自己能做的事,比歉疚哀傷、比補償高貴、難以言喻的情感。而愈是喘不過氣的人,付出的程度就愈多。

情感像河,一條通道乾涸堵塞之後,會自行開另一條路往前奔流。
碧洋琪的情感或許就是這種典型,需要在氾濫成災前找到出口。

山本必須承認,夏馬爾跟里包恩的那段討論他一個字也聽不懂。他只對最後一段,關於說服碧洋琪不讓小隼接觸有毒料理這點深感認同。

他希望他快樂,而有毒料理顯然會造成心理創傷。所以只要獄寺的要求在合理可行的範圍內,他就不曾拒絕過他。

孩子要求山本當他的日文家庭教師時他答應了,雖然才教第一堂課山本那「就是"噗"那種感覺」嚴重欠缺文法與理論的教學法就讓小獄寺頻頻皺眉,最後終於決定自修日文,山本只要負責跟他說說日文對話然後用家教時間兩人一起出去玩就好。

既然都上了飛機,那麼山本也就認了,在出任務時候撥兩個能幹的下屬保護孩子,以確保獄寺的安全,自己留下來把暗殺工作親自做完——他向來習慣留下來斷後,與部下一同站在最前線是很多人不屑做的事,但在山本眼裡,人的性命是等重的,自己的命從不比別人高尚多少。這樣的想法從他第一次試圖從海水橫流的並中救回斯夸羅時就不曾改變。

或許也是因為最想留住的那一個人自己留不住的緣故,這些年來山本對站在最前線這件事有一份特別執拗的堅持。就結果而言,這一次任務除了自己的舊傷迸裂之外沒有其他缺點,雖然人手不足但斬草除根的程度卻遠勝平常水準。

他已經很習慣傷口撕裂流血的感覺,那只是看起來有點恐怖,習慣痛覺之後就沒什麼。

山本忘了獄寺還沒習慣。

從闇色的睡眠裡睜開雙眼,就看見獄寺湖水綠的瞳色哭到近乎透明的淺碧,紅腫的眼睛像兩枚核桃,原本白皙的鼻頭變成紅色,山本從來沒看獄寺哭這麼慘過。獄寺沒有道歉,他知道山本根本不在意受傷也沒有將錯怪罪在他身上,可是山本卻深深感受到了那份懊悔,懊悔讓山本將部下撥來保護本來不應出現的自己。嘴巴不說抱歉只是天生彆扭,獄寺根本不打算給山本機會安撫自己,那樣纖細而早熟的個性,跟情人的個性共享一種本質上的極度神似。

他知道孩子的個性跟喜好都跟死去的情人頗為相似,但這是第一次山本深刻感受到他們的相似。

現在想來,小獄寺雖然總是表現的任性,卻從沒做過真正出格的要求,第一次打從心底任性一次,就不小心跌倒了,還不讓自己把他拉起來。

想了半天的山本,丟給獄寺一把槍,告訴孩子如果他做得到五秒內射出兩發子彈,準確率80%以上的話,下次任務來他就帶他出國。

儘管無論獄寺最後做不做得到要求,只要他想跟,他就會帶他走。

十歲的孩子怔怔地望著手上的槍,好像那是什麼不可思議的怪物。當他突然丟下槍,朝山本撲過來緊緊抱住的時候,山本只是伸出大掌揉亂孩子小小頭顱柔順光亮的灰髮,感覺掌心下的身體在細微顫抖,於是小力地抬起獄寺的臉,無奈嘆息說道怎麼哭了,咬著下唇不肯哭出聲的獄寺彆扭地擦掉眼淚,像無尾熊那樣跳起來緊緊摟住山本的頸。

山本一直不明白為什麼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都不相信獄寺很愛哭。

當阿綱問山本什麼時候養成獄寺撲過來就把他整個抱起來的習慣,山本想了一陣子,反問阿綱自己真的這麼經常這樣做嘛,他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有自覺自己做了什麼,只是自然而然的順從本能罷了。

要是不牢牢抱住,小隼就會受傷了。

他記得自己是這樣回答的。

阿綱臉上的表情微妙地變換好一陣子,最後只說山本你真的很寵小隼啊。



。。。



山本緩步在喧擾的市集裡,高大的身形及俊朗的東方面孔吸引了各色眼珠的視線。

混雜了來自世界各地觀光客的威尼斯像一枚半浸在水裡的寶石,一股獨特的完全掩藏不住的美。

穿過聖馬可廣場,山本一路步行慢慢地走著,身上的黑西裝外套及領帶在下船的時候脫掉了,西裝外套提在手上裹住從不離身的時雨金時,簡單的白襯衫加西裝褲,稍稍減低了與人潮格格不入的異樣感。

「好久不見。」

帕娣姿雅笑吟吟的倚在門畔,黑色波浪般的長捲髮斜斜挽了個小髻,一半以上的長髮還是披散了下來,鑲在橄欖色肌膚上的黑眼睛滿滿都是笑意,與其說是見到情人不如說見到多年不見好友來訪那樣的微笑。

拉了下鬆脫的流蘇披肩,女人輕巧地越過門框,以爽朗美式作風與一年見不到一次面的山本交換一個擁抱,土耳其綠長裙長長曳在地上,顯得女人身形格外嬌小。

「所以呢?又被告白了?」

來來回回穿梭於廚房與客廳之間, 帕娣姿雅替山本倒了一杯茶,抬頭看見男人頭痛的表情,露出一個促狹的微笑。

原本挺直的背脊好像突然被剪斷一樣,山本苦哈哈地笑了下:

「我又讓小隼生氣了。」重點是他還不能確定究竟哪一句話是少年爆跳的導火線。

「你說了什麼?」女人以指抿唇,聊表同情的隱藏笑意。

「我只是在聽小隼說他喜歡我時不小心說……」山本搔了搔頭:「『聽說這樣就叫大叔控?』然後哈哈笑了兩下而已。」

狹小的室內短暫沉默了一陣,然後就被爆笑聲淹沒了。

「帕娣姿雅——」很難得的,山本有點靦腆的喊了聲,顯然沒料到女人的反應是這麼不給面子。

終於笑夠了的女人擦了擦眼淚,抬起頭來發出中立的評語:

「是我也會爆跳。」

肩膀也垮下來的山本懊惱地把茶一口乾掉,然後就自顧自地陷入苦思。

「還是不能相信他喜歡上你的事實?」

「……慢慢相信了,可是、」山本搖頭,露出一個迷惘的表情,明明是同樣一張大叔臉,孩子氣的表情出現在上面竟然感覺有一點可愛。

「就是難以接受?」

山本點了點頭,接過帕娣姿雅遞過來的第二杯茶。

「原本我也很納悶,為什麼一個人會喜歡上比自己大二十歲的人……」帕娣姿雅慢悠悠地說著,伸出橄欖色的手替自己倒了一杯茶。但是現在回想起來,或許一切的情感在三年前孩子跟蹤山本找到這裡來,又不敢置信地跑掉時就有了預兆。

那是一切的起點與終點。

如果對象是這個人,就算相差三十歲也還是不能抗拒吧。這樣一說奇怪的人應該是她才對,為什麼自己就是沒辦法愛上這個好男人呢?

帕娣姿雅微微一笑,按住了山本的手。

「今天要過夜嗎?」

山本愣了愣,有點訝異帕娣姿雅這樣的詢問,但話說回來,在旁人的眼中,自己與女人的關係大概非常曖昧。帕娣姿雅不算是他的朋友、也不是他的情人,她是他在十一年前那樁滅門血案裡帶回來的倖存者,唯一一個。

山本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帕娣姿雅時的震撼,他沒想過一個一口氣失去全部家人及愛人的女孩子可以用這麼寧靜堅毅的眼神望著他,義大利人的民族性與日本人截然不同,他們重視自己的親人與家園遠勝國家,傾向用武力捍衛自己的家族,而黑手黨又助長了這樣的情形。

山本從沒問過帕娣姿雅堅持活下去的理由,就像沒有人問過自己活下去的理由那樣,他們都知道自己最珍視的那個人會希望自己活下去。既然他剛好碰見了這樣的事,那麼他想伸出援手。如果向來嘴硬心軟的情人還活著,一定會做相同的事情。

這三年來,他很少來找帕娣姿雅,即使來了通常也是看看她生活的好不好,從不留下來過夜。帕娣姿雅也從來沒抱怨過,他們剛認識時的確不是朋友,但現在山本覺得他們已經是了。

一想到自己今晚沒回去獄寺會有什麼反應,山本腦海飛掠獄寺受傷的表情。

他知道獄寺在等他。

帕娣姿雅放開了山本的手,想著要不要告訴男人自從孩子第一次跟山本告白之後,山本的一點一滴的轉變。她怎麼會不懂呢,第一次瞧見山本毫無遲疑地衝出門,去追獄寺的背影的時候,她就比這個男人提早明白,少年在他的心底多麼重要。

旁觀者清啊,還有觀棋不語。

珍惜一個人到最深的刻度,感情的名字究竟會是純粹還是複雜?人類習慣給予每一份事物名字,於是人的價值觀傾向將複雜的情感分割,分割出這一塊叫親情那一塊是愛情、友情、孺慕、眷戀……好像放任所有情感混合在一起是件可恥的事。當然也有一開始就極為純粹單一的情感,但、感情是會失控的啊。

珠寶沒有名字,仍舊美的讓人心折。

「吶、山本。」帕娣姿雅歛起笑,杏仁般的黑瞳一瞬也不瞬地越過山本看向窗外。

「你知道嗎?第一眼見到你,我就在你的身上看見與我相同的東西,」女人理了理裙襬。他和她的心都缺了一個口,很窄、很深、無法掩埋也無力癒合的傷口。那是她接受他的同情的部分原因。

「一個人這樣活著,真的太難受了。」兩個人在一起,至少可以製造一點不寂寞的錯覺。

「可是啊,我發現我還是錯了,兩個寂寞的人湊在一起,只會更加寂寞而已。」

就算相識在一起這麼久,他們的心也沒有為彼此打開過。

「下次跟小隼一起來。」送山本出門的時刻,帕娣姿雅一貫倚著門框,山本搔搔頭,靦腆的笑了。

她瞇著眼凝望男人高大的漸行漸遠的背影直到看不見,微微一笑。


Jewel without name, still a jewel.




。。。




幾乎山本一坐上沙發,獄寺就醒了,闔著眼假寐儲蓄戰力的少年睜開清澈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進山本的,山本怔了怔,伸出去拿獄寺手中小說的大手就這麼搭在書上。

「去找帕娣姿雅了?」獄寺想起下午自己詢問山本行蹤得到的答覆,自從十三歲之後,山本去哪裡做什麼都會自己說一聲,這些年來,說山本的行蹤完全被自己掌握也不為過。

山本又愣了愣,然後點頭。

獄寺扁了扁嘴,決定壓下心底小小的不可理喻的醋意,既然自己已經弄清楚帕娣姿雅沒有威脅性,那就不要重蹈十三歲的覆轍亂喝兩加崙的醋這樣,他等山本回來是為了更重要的事情。

「總要告訴我一個一直被拒絕的理由吧。」

單刀直入的問句,跟山本相處了這麼久,獄寺發現大多時候投直球對山本還蠻有用的。

「就算被當成替身又怎樣?」獄寺挑釁地抬眼,不服輸地提著山本的領子,跪直大腿讓兩個人的視線平齊——每次他跟山本站著交談的時候自己只到對方心臟的身高就成了一個麻煩,歷經幾次話說著說著因為脖子酸而爆跳的慘劇之後,有重要的話要講時坐著交談就變成兩個人之間的習慣。

「我不在意,這樣還不夠嗎。」

「可是我在意。」一直為難苦笑的山本突然鄭重了起來。

「……我跟那個人有什麼不一樣?」

「很不一樣,」像聽到有趣的問題,男人低沉悅耳的笑聲在耳邊響了起來,毫無遲疑地答道。

「隼人啊……他很愛逞強、很彆扭、對著我從來沒好聲好氣過……有時候真的會被那張從來沒坦率過的嘴給氣到,偏偏氣完之後又捨不得放他一個人生悶氣,每次吵完架看到他要哭不哭癟著嘴的模樣,就覺得好像什麼氣都消了……」

用心地聽著,獄寺咬起了下唇,不甘願的感覺到胃裡一個個酸溜溜的泡泡冒了出來,之前倒追被拒絕那麼多次都沒有沮喪,為什麼只是聽山本一臉懷念地說一個自己出生前就死去的人的事竟然會不舒服到想要把出現在眼前的東西統統炸掉?

「那我呢?」打斷山本的話,獄寺揚起臉,倔強地看進山本的茶色眼睛裡。

山本楞了楞,認真思索了起來。

「……其實小隼、」察覺獄寺眼睛又瞇了起來就要發作,山本連忙安撫,「好好、其實隼人也很愛逞強、個性也彆扭的要命、每次我不小心笑出來都會生悶氣很久,讓人捨不得不哄的這一點一樣可愛……」

感覺獄寺囁蠕著唇瓣想要說話,山本擺手比了個停頓的手勢。

「可是,還是不一樣的。」

山本伸出手,認真而溫柔地摩挲獄寺的臉頰,在溼潤起來的眼角旁用大拇指捺了捺,好像在拭著看不見的淚痕。

「你不用刻意讓自己像他。」他想說這句話很久了。




。。。




獄寺怔怔地看著山本,神色變化了半晌,慢慢地低下頭,就在山本想撥開少年銀灰色的瀏海看清他的表情時,獄寺又迅速抬起頭來。

「這是我永遠沒有希望的意思嗎?」

「小隼?」

「你不懂。」獄寺搖了搖頭,「八年對你或許不久,卻是我生命的一半。」

他已經傾注一半以上的生命喜歡這個人了,時光轉化了他的感情,但唯一確信的是這些歲月會累加下去,慢慢佔據他一半以上的人生。

「……你哭了?」山本手足無措的看著反常的獄寺。

「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看到你就想哭的小孩子了。」啪地一聲拍掉山本的手,獄寺直視進男人的眼睛,他沒有哭。

「只要是能讓你喜歡上我的事,我都會去做。」

他是很死心眼很死心眼的人,已經不可能放棄了。








待/


20070808


大叔好帥!(巴)

我果然還是喜歡清爽的後記XD

帕娣姿雅的角色沒有人可以取代,所以自創,請不要討厭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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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ternity17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2) 人氣()